哈尔滨名媛韩明禧

真没想到,我给韩明禧老师拍的一张照片,竟成了她生命中最后的绝照。

那天是2005年11月6日星期日,是我们哈尔滨乡情文化沙龙聚会的日子,当时我正策划出版这本书,为了弄清当年苏联驻哈尔滨领事馆的一些情况,就向在座的曾在哈尔滨生活过的老俄侨、现旅居澳大利亚的果利亚了解一些情况,因果利亚当年曾在苏联驻哈尔滨领事馆当过电影放映员,正好我也在下乡时当过电影放映员,很有共同语言,唠得很投机,也很开心,兴奋之时果利亚特地跑回家取来当年哈尔滨市文化局发给他的放映员的证书,以示正宗。那一天,果利亚向我讲述了他在苏联驻哈尔滨领事馆工作的经历和一些鲜为人知的故事。由于果利亚汉语不好,我又听不懂俄语,便请同是沙龙活动热心参与者韩明禧老师给从中翻译。

那天,正好张会群老师也带着女儿参加沙龙的活动,当她得知韩老师曾是当年哈埠颇有名气的俄侨高等音乐学校的高材生,后又在省歌舞团做过钢琴演奏员时,就想与韩老师合个影留念。一开始是她用自己的手机拍照,因像素低,室内光线又暗,拍出来的效果不理想,我就从车里取出高级数码照相机,给她们照了两张,在我和果利亚交谈并请韩老师翻译的过程中,阿尔巴特西餐厅的经理李良先生又用我的照相机给我们抓拍了几张照片。那天的沙龙聚会,大家都很尽兴,韩明禧老师更是格外兴奋,话也格外多,她给我们讲了不少解放前哈尔滨的往事,包括她的家庭和经历。

当晚,沙龙聚会结束后,我把韩老师用车送回家。当时,车上还有一位护理她的教友。在车辆行驶的途中,我对韩老师说:“我正在写《老街轶事》一书,想请您再给我讲点有趣的轶闻,不知您什么时候有时间?”韩老师说,星期一、星期二她都有安排,最快也得周三。我说那就周三,到时候我开车去接您,先拉您到您家以前的老房子门前照个像,将来出书时好用,韩老师爽快答应了。

11月9日,是星期三,我早早来到单位收拾好照相设备,就给韩老师家里打电话,但从8点一至打到9点,韩老师家里始终没有人接听,我当时也没多想,估计韩老师临时有什么事出门了吧。上午10点左右,沙龙的一位与韩老师关系比较好的朋友杨洪涛给我来电话,想问女作家周鹤的电话号。周鹤就是《女特务瓦莉亚故事》一书的作者,与韩老师关系很好。原来,杨洪涛也是去找韩老师但敲不开她家门,想问周鹤是否知道韩老师去哪了。我对杨洪涛说,我本来和韩老师约好今天上午去采访她,不知为什么家里没人接电话。我叮嘱杨洪涛,见到韩老师时一定告诉我一声。

下午,我被邀请回母校开会时,突然接到李良打来的电话,说韩老师去逝了!我听了大吃一惊,感到十分突然,前天还好好的嘛,怎么突然就死了呢?!我问李良,她是什么时间去世的。李良告诉我是昨天下午死在了自己的家里,警察去过现场了,初步认定是死于心脏病突发。尽管韩老师已八十多岁了,但她走得这么突然,我还是难以接受。我一时无话可说,只是眼睛发酸,心里十分难受。紧接着一幕幕与韩老师相识相处的往事就映现在了眼前。

记得我第一次与韩老师见面是在果利亚的家里。那天是李述笑老师打电话通知我,说果利亚要请几位朋友到他家里聚一下,让我也去。李老师在电话里特地告诉我,瓦莉亚·韩也去。“瓦莉亚·韩”就是韩明禧老师俄文名字,因为她长期生活在俄罗斯人当中,她的生活习惯和性格都有很深的俄罗斯印记。甚至50年代她被打成“苏联特务”蹲监牢,也都源于她的复杂身世和俄罗斯背景。女作家周鹤把这位可怜的老太太的悲惨经历写成了一本名为《女特务瓦莉娅的故事》的书,使我看后对她的不幸十分同情,同时也庆幸她赶上了新时期,终于获得了平反,有了一个平静安乐的晚年。于是,我就带了两包好茶叶,配了个果篮,拉上李述笑老师一块儿去果利亚家。到了果利亚家门前,刚下车,就有一辆出租车驶来停在了我们跟前。只见从车上下来一老一少两位女士,年长的身材不高,略有驼背,身穿一套裙装,拄着一根拐杖但面容慈祥,透着年轻时的漂亮。她在年少的女士搀扶下,慢慢地向我们走过来。因为以前从曾一智老师的书里见过这个女人的照片,就一眼认出了她——当年曾被称为“哈尔滨四大美女”之一的瓦莉娅·韩。她曾是一个让很多男人心动的女人,虽被无情的岁月和多舛命运的消磨、摧残,但举手投足间,仍透着高贵典雅的气质,这种气质与我在英国温沙城堡里见到的英国贵族女士那种仪态很相近,不是那种依靠服饰、打扮或刻意地模仿展示出来的故作高雅,而是一种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那种特有的品位。

哈尔滨名媛韩明禧

韩明禧

李述笑老师和她很熟,便给我们作了介绍。我将我出版的《老街余韵》摄影画册送给了韩老师作为纪念。但毕竟是初次见面,我们之间并没有更多的交谈。

果利亚是一位好客的朋友,那天准备了很丰盛的西餐,大家在一起聊了很长时间。从那天起,我就与韩老师熟悉起来了。后来韩老师每逢双周末也来参加我们沙龙的活动,接触的就越来越多了。特别是她每次参加活动时都会给沙龙朋友带一些她自制的俄式肉饼、点心,或者是她亲手制作的一种名叫“多特”的俄式糕点,并亲自操刀把点心切开,一份一份地分给我们每个人品尝。当听到大家赞美她的手艺时,就会心满意足的笑起来,像一个邻家可亲的老奶奶一样。

接触多了,我也从朋友们那里听到不少有关韩老师的评论。其中有褒也有贬,有的人与她交往多年,也很难说清她真实的经历,特别是她晚年,她身边的一些人良莠不齐,很复杂。但不论怎么说,对于一个有着复杂生活背景和特殊生活经历,并遭受过十几年牢狱之灾的弱女子,出于自身生存的需要,不论她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我们都应尽量给予理解。特别是对一位耄耋之年的老人,用一种宽容心待之,应当是我们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吧。

其实,萌发采访韩老师的念头,是被她的人生经历吸引,特别是我的父亲也曾蒙受过不白之冤,我们自然会有很多共同语言。遗憾的是,我的这个愿望还没实现,老人就永远离开了我们。但好在我从随意的交谈中和与她熟悉的朋友那里,以及相关的书籍、史料中,对瓦莉娅·韩已有了一些了解。

韩明禧韩老师祖籍是朝鲜,上世纪20年代初,父母带着年幼的她来到哈尔滨。父亲韩光淑是一位十分精明的商人,主要从事面粉加工和出口贸易,几年下来,积累了一份殷实的家业,甚至买下当时哈尔滨著名企业双合盛火磨老板的一些房产。

韩明禧父亲从双合盛老板张庭阁手中购买的房产

韩明禧父亲从双合盛老板张庭阁手中购买的房产

韩明禧是家中唯一的一个女儿,是韩家的掌上明珠,备受关爱,她不但长得漂亮,还天资聪慧,从小就学习弹钢琴、跳芭蕾舞,那时每到周末,家里常常举办舞会和晚宴,小明禧像一位白雪公主,受到客人们的喜爱,等韩明禧读完大学时已出落得亭亭玉立,一米六八的身高加上俊秀白净的面容,难怪很多人都称她为“哈尔滨四大美女”之一。

韩明禧与父母及弟弟的合影

韩明禧与父母及弟弟的合影

1961年,经常陪领导们跳舞的她,从哈工大调到黑龙江省歌舞团担任钢琴伴奏员,并曾给我国著名女高音歌唱家张权的演唱伴奏过。

韩明禧

韩明禧

60年代初,为了去探望早已定居苏联的哥哥、弟弟,她多次到苏联驻华大使馆办理签证手续,自然引起了国家安全部门的注意。在1964年8月的一个雨夜,她以特务嫌疑的罪名在哈尔滨被秘密逮捕,因案情十分复杂,直到1973年才以反革命罪被判有期徒刑十年,此时先期关押已有九年了,1975年才被释放,但被禁止返回哈尔滨,送到齐齐哈尔的一个劳改农场劳动改造。长期的关押使韩明禧的身体受到了严重摧残,入狱前一米六八的身高,后来竟缩成了一米五十!并患有严重的肝病。

直到1980年韩明禧的冤案才得以平反,又重新回到她曾工作过的黑龙江省歌舞团。退休后,已失去双亲的她独身一人利用她会五国语言的优势,在家里办起了英语班、俄语班,十几年下来,经她教出的孩子有2500多名。

作者与韩老师

作者与韩老师

2005年11月22日是韩老师出殡的日子,我和张会群、李述笑、李良等哈尔滨乡情文化沙龙的人早早地来到了东大直街的东正教圣母帡幪教堂,准备与老人告别。但因故遗体告别改在了皇山墓地的教堂举行,我又开车与曾一智、李良等人一同赶往皇山墓地。冰冷的小教堂里来了不少的人,有她的学生、好友,也有不少是俄国侨民的混血后代,还有特地从俄罗斯赶来参加葬礼的弟弟、侄子。告别仪式后,她被安葬在离教堂不远处她爸爸、妈妈墓地的旁边。这是韩明禧老师最后的归宿,虽然有些悲凉,却又令人多少感到欣慰,因为她毕竟与自己的亲人长眠在了一起。

韩老师葬礼

韩老师葬礼

出于习惯性反应,我用手里的相机记录了韩明禧葬礼的全程。一位老人在这个世界的最后时刻,在一幅幅胶片上定格了。

润古

刘延年,黑龙江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哈尔滨市历史文化研究会副会长,著名哈尔滨历史文化研究专家,著有《老明信片中的黑龙江》、《老街轶事-哈尔滨建筑背后的故事》、《黑龙江邮史文存》、《老街余韵-哈尔滨建筑风情》等。今日头条专栏ID: llyn润古,联系方式:个人微信号 lyn560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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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条评论

  1. george

    我1988年夏天,在圣母守候教堂与老人相识,听老人讲了许多关于他年轻时的故事。在老人家里,老人给我看了很多她年轻时的照片,堪称是绝世美貌。其中不乏有她穿露脐泳装的。那是拍摄于上个世纪40年代,即便是在80年代,依然很前卫。老人一声孤身一人,完全是在守候一位她心中的白马王子。那是位俄罗斯少年,在给我们看的照片上,一位身着军服分翩翩少年,凝视镜头,像是给他的未婚妻,也就是当年的韩老人,一个世纪承诺。然而,每个人都很渺小,个人的命运会在历史的洪流中起起伏伏。1945年,这个少年登上了一列返回苏联的列车,从此音信皆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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