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的口述历史

我一直很好奇,活过了八十年的人生,究竟是怎样的?他们每天在都在想什么?他们曾经都经历过什么?直到我用心观察起了我唯一还在世的隔代人——我的姥姥。这些问题的答案才慢慢变得清晰起来。

姥姥今年八十一岁,急脾气,身体还算硬朗,背有些驼,腿脚灵便,却越来越不爱走路了。脸上生出了几颗老年斑,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故事。怹饭量很小,牙齿都掉光了,却三餐不落、按时吃药。在我偶尔不想吃饭的时候,怹总一边念叨着:“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一边给我烙饼,我也总是没志气的吃得一干二净。做的没有特别好吃,却渐渐的成了我的一份依恋。怹平常都带着假牙,可是有一阵子因为牙疼,除了吃饭的时候,都得把假牙摘下来,丰满的椭圆脸顿时扁了一大截。那是我第一次面对姥姥产生难过的情绪,为此平复了很久。可能难过于姥姥的老去,但好像也不止于此。后来和表妹提起过,她沉默了好一会,说“哥,咱们换个话题吧”。

每位老人都是一本书,编者注。图文无关,图片来源:pexels.com

人越老,好像对时间越近的事忘得越快,对时间越远的事,记得越清楚。我发现这件事是从去年开始:姥姥白天经常一个人在家,以前喜欢看的电视现在也不看了,经常坐在那发呆,但凡逮着个人,又能连续说上几个小时。说的都是以前的事,反复说,不管什么话题,绕啊绕啊,总能关联到怹要说的几个故事上。当听完第二遍的时候,我觉得这是一个神奇的技能,当听完第三遍的时候,我觉得我有必要把这些一截一截的陈芝麻烂谷子的故事记录下来。那么,散发着深邃的趣味的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的口述历史,它是这个样子的:

姥姥的原籍是山东省泰安市东平县石河王村,二十几岁的时候跟着同为山东人的姥爷到了关外哈尔滨讨生活,然后生了我母亲姐弟几人,虽经历各种苦难,但也总算扎根在了哈尔滨,过着一辈子不识字,一辈子摆弄草药,一辈子说带着山东口音的东北普通话的日子。

怹说她们一大家子原本也不是东平县人,姥姥的爷爷兄弟三人本来家境殷实,有房有地,正儿八经的地主。奈何染了赌博、抽了大烟,败光了家产,不得已一路要饭到了东平,投奔一个远房亲戚。岂料这个亲戚待他们并不友好,借住了二年后,搬出来单过,往后,才有了姥姥的父亲,我的太姥爷,才有了我姥姥他们姐弟几人,才有了这后来的一大家子。

太姥爷是个走南闯北的买卖人,会武术,据说三五个人近不得身,还是县里第六小队的队长,威信很高。姥姥十多岁的时候,赶上国共两党的内耗战争。国民党大量抓捕民间的共产党员,村里有一个后生是什么联合会的会长,共产党员,以前多次劝太姥爷入党,太姥爷都婉拒了。这次遭难,求谁谁也不应,求到太姥爷家,说要躲一躲,太姥爷心善,就答应了。太姥爷家后院有个地窖,与地面一平,基本没有差别,很难发现,上面还堆着柴火。后生就藏在地窖里,姥姥定时给他送饭,这一躲就是半个多月。

期间据说县里人带着国民党的人来挨家挨户搜过两圈,每次搜到太姥爷家,太姥爷都说:我家你不能随便搜,碰坏弄丢了东西,没法说。你们死活要搜也行,得提前定个规矩,要是在我这抓着人了,人带走,把我也带走;要是没抓着人,你们得给我个说法,要是答应就进屋,不答应你们就回去吧。来人每次都考虑到太姥爷的威望很高,不能轻易得罪,也就都作罢了。

半个多月后的一天,后生和太姥爷说要回家看看,太姥爷劝他再藏些日子,现在不安全。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驱使后生偏要回家,最后太姥爷拗不过,放了人。大概也就十分钟的路程,后生到家不到两小时,就被国民党的人堵在了屋里,他并没想到,他家周围已经满是眼线了。姥姥说,当天晚上,那个后生就被杀完埋起来了,一共杀了十二个人,埋在一个大坑里,同埋的还有妇女会的会长之类的人物。有的家里人听到消息,偷着把尸首又挖出去安葬了,但是直到最后也没听说有人去领那个后生的尸首。生活中的故事总是这样:有一个莫名其妙的起因,有一个不了了之的结局。大故事里包裹着小故事,小故事亦嵌入了大故事中,你的故事和别人的故事搅拌在了一块。我脱离不得,你能脱离吗,肯定也不能,任谁也不能。

姥姥还说过说怹有一次看到了砍头,人脑袋滚了很远,一腔子血喷得老高。太姥姥骂她“那也是你该看的?”。还有诸如村里人怎么吵架、怎么栽树、怎么在桃行里吃桃、怎么爬山、怎么吃了一辈子玉米地瓜和大饼子却一辈子都吃不够的故事。那个午后,怹老人家就歪躺在我旁边,特别认真的说着,也不管边上的你有没有在听。我偶尔会一晃神,感觉姥姥的声音一点一点的弱化,然后就听到了一种叫回忆的声音,那声音没有多响亮,却直指我心。

我不知道其他人有没有和我类似的经历:听着别人跟你讲横跨了将近二百年的家族史,讲每一代血脉的延续,你在故事外,同时你也身在故事当中。我特别想在有生之年来尽可能多的补全这个故事,这一定是一件很酷的事情。

《说文解字》记载:老,考也,七十曰老,曲礼文,从人毛匕,音化。言须发变白也,凡老之属皆从老。按着这个脉络,姥字也就不难理解了。姥姥是北方人对外祖母的称呼,南方称作外婆。我一直觉得姥姥叫着更亲切,天然带着一种北方人的幽默感,这种幽默感渗透骨髓,流淌在每一个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的血液里。

我的姥姥今年八十一岁了,如果你家里也刚好有这么一位老人,趁着怹身体硬朗、头脑清醒,不妨和怹多说说话,我想你们互相都会有所收获,哪怕实在听不进去,也莫要嫌怹啰嗦。人活一世,草木一春,来的总归要来,散的早晚会散。愿你家和我家的老人都能身体健康、平安喜乐,愿你和我都能没有悔恨、勇往直前。

二零一七年 夏

肥子

一个历史爱好者,美食爱好者,哈尔滨本地人,90年出生。联系方式:369144967@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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