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边缘的城市

本文原载于1998年11月13日黑龙江日报《城与人》专刊  曾一智 / 文

早晨打开电视机,水均益正在介绍20年前上演的话剧《于无声处》,以及中央为“四五事件”平反的情形。可巧,晚上参加一位朋友的生日宴会,不期然便遇见“四五事件”时,哈尔滨惟一一例贴出悼念周恩来标语的参与者,不禁心生感慨。

众所周知,“四五”是一场波及全国的群众性自发运动,是人民对“四人帮”法西斯暴政的反抗,为半年之后中央一举粉碎“四人帮”做了重要铺垫。当时,各大城市悼念周恩来的活动可谓波澜壮阔,惟有地处北陲的哈尔滨,全市只有第七百货商店(今百货大楼)门前贴了一张饰以白纸花的小幅周恩来遗像,和一条没有任何过激言辞的悼念标语。此事被定为哈市惟一一例“四五反革命事件”,公安部门奉命追查,却也不了了之。这两位挺身而出的勇士即诗人谢文利和省文化局干部李树栋。在周围一片沉寂中,他们付出的不仅仅是勇敢。

时至今日,回想起当年的沉寂,还不由让人一阵阵心凉。这像北方的冬天一般凝滞的状态可说呈现在各个方面。记得改革开放初期,全国的联产承包责任制搞得红红火火,只有我们这里还在观望,致使中央多次批评,百姓怨声载道。文化方面更其如此。八十年代中期,本城的几位美术界精英组成的“北方艺术群体”,形成与国内前卫的“85美术思潮”同步的一环,但很快便由于人为的因素被迫解体。之后,这个群体的所有画家纷纷流入武汉、珠海等地。记得一位朋友临走时不无眷恋地一次次环视这座城市,但他却冷静地判断:“这里没有适合艺术生长的土壤,我必须离开。”

在这座自诩为“音乐名城”的城市里却整年也听不到一场有水准的音乐会,两年一度的“哈尔滨之夏音乐会”请来国家级的小提琴手,竟然拿一些粗浅的曲目愚弄观众,却也获得如雷掌声。这又能怪谁呢?1993年这里曾来过一流的萨尔茨堡莫扎特室内乐小组,在音响极差的剧场里,整个演出过程是伴随着观众的谈笑声、咀嚼声、脚步声、鼾声、座椅的噼啪巨响和乐章之间不恰当的掌声进行的。观众的粗俗表现使哈尔滨蒙受巨大的耻辱,此后再未来过高质量的演出团体。

一位留学多年回哈探亲的女友,一上街即震惊得目瞪口呆:“哈尔滨姑娘怎么这副打扮?这会让人误解的!”哈尔滨姑娘着实敢穿却不会穿,由于自身的文化素质有限,只能盲目地模仿电视剧女主人公或歌星的打扮来包装自己。常见穿晚礼服上班逛大街,却又穿职业套装、休闲装出席晚宴,不分场合地浓妆艳抹、袒胸露背、披纱挂穗,常闹国际误会。九十年代初期,国内服饰已趋向棉麻丝毛等崇尚自然的潮流,但直到1993年,哈尔滨各商场仍挂满了半透明的并缀满粗糙机制绣花的化纤衬衫,欲穿纯棉或真丝衬衫得借出差之便去京沪一带购买。近几年,才逐渐向国内水准靠拢。

这些令人遗憾的现象让人时时想起“文化边缘”。这四个字很容易理解,拿一块石头扔进一个水域,石头落下的中心激起浪花并产生一圈圈密集的涟漪,扩展到外围的涟漪已经趋于平静了。我们这座城市就经常处于最后一圈涟漪上。若说北京是文化中心,我们便是文化边缘,文化中心发生的事,要经过许久才会传导到我们这里。地理位置是形成这种现象的原因之一,但此说又未必适合其他内地、沿海城市。我们仍应自省,回溯不太久远的历史便知其详。

从瞿秋白对20年代哈尔滨的记述中,我们了解到“全哈书铺,买不出一本整本的《庄子》,新书新杂志是少到极点了。上等人中只有市侩官僚,俄国化的商铺伙计。”哈尔滨早期移民多为关内未受过教育的贫苦农民,而俄国的贵族文化并不曾与本地文化交融,因此,从文化传统的角度来看,缺少薪火相传积淀的厚度,先天文化底蕴不足。建国后,大批被贬谪的“右派”、下放干部、十万官兵、内地知青给这里带来过文化的生机,但随着右派改正,知青返城,老一辈知识分子陆续辞世,新一代文化精英一批批涌向更适合自己发展的城市,使留下的这座城市更加沉寂。这里关于文化的一些动作,让人更真切地感受远离主流文化的悲哀。一天晚上,一位作家朋友突然打来电话,说拿起电话竟发觉没有几个可以交谈的人,感到无比孤单。说完便无话。我在电话这一头却沉重地接住了这份孤单的感受。一位长者在右派改正回北京后,曾写信给我,说有时想起留在哈尔滨的我们一家,会想起契诃夫的《三姐妹》。

我们不能指责离开这座城市的人们,从文化落后的地区向发达地区迁徙是生物的趋光本能。但是留下来的我们应该怎么办?我想,凡是正视这座城市的缺陷的人,必是真心的热爱这座城市,为了她的新生,我们必须经历应有的阵痛,也必须一次次旧话重提。不管是为官还是为民,我们都该是这座城市的建设者,那么,我们的建设能否从文化的建设开始?而文化的建设是否该从自身的完善开始?我们是否该从把粗野当豪爽、粗俗当民俗、肉麻当有趣、无知当淳朴的蒙昧状态中觉醒,按一个现代城市居民应有的文化素质来一点点塑造自己?

我曾参加过一次紫丁香音乐厅的爱乐者俱乐部的活动,十分惊愕地发现,种种活动内容竟是从音乐的入门常识开始。主办人苦笑着说,“没有办法,我们比不了北京上海,能有人喜欢音乐就不错了。目前只能做这种普及性的工作,以后会逐渐深入。”此话质朴且令人肃然起敬,这正是从边缘向中心靠近的一种建设。但愿我们的城市多一些从最基本的工作开始的建设者,他们的每一份努力将打破以往的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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